05

 

晚上，牧用吸尘器打扫客厅，期间春田拿新买的VR眼镜睛大闹了几次。然后他们坐在沙发上面，一起看新开播的深夜剧。

“哇，这个女优长得真漂亮。是新人吧，之前都没怎么见过。”发现牧没吭声，春田好奇的看向他。“难道不是吗？”

牧打开一罐啤酒，“说实话，她长得有点像千珠小姐。”

春田板起脸，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拜托，她的身材哪有这么好。”说着，他愤愤的倒向身后，“一提起她我就火大，早该知道她靠不住。”

“千珠小姐也是刚好有事情走不开。”牧把啤酒递给他。“话说，现在部长还有在骚扰前辈你吗？”

春田伸手拿过啤酒罐，使劲喝了一口，冲天花板呼出一口气。“应该没有了吧，最近很少在公司见到他。”

“也是，”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好像是总部那边有什么新企划。”

“原来是这样。”春田喃喃的说，“希望他能在那边待久一点……万一他喝醉酒，跟部门里的人乱说起来……” 

“说什么？”

“说我跟你在一起啊，”他的语气担忧的下沉下去。“要是大家都以为我跟你在交往，那我以后还怎么找女朋友啊。”他不假思索的回答，随即就后悔了。他们沉默了一会。春田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

“前辈不用担心。”牧告诉他。“如果有人问起，我会帮你澄清的。”他说，微笑的看着他。

春田愣了一下，接着动了动嘴唇，迟疑的对他说了声谢谢。

 

第二天早上，业绩仍旧保持垫底的春田难得迎来两个新的客户。“早上好，”他低头翻着资料，端读着记录在上面的内容。“松山先生和加奈小姐——”

“早上好，春田前辈。”

“咦？”春田疑惑的抬起头，尽管发型发生了改变，但他依然惊讶的认出站在会议室里的是自己高中时代学弟。“我刚才还在想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没想到真的是松山你啊！”

“是啊前辈。”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礼貌的对他点了点头。

“噢噢噢，”春田像是忽然间知道了什么，张大嘴盯着他们看。“这位是……你们这是要结婚了吧？”

身材较为娇小的女生羞涩的笑了笑。“婚礼定在下个月底。”

松山望着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前辈到时候一定要来哦。”

“当然啦，”春田故意挤了挤眉毛，“我肯定要去大吃一顿！”

不同于此刻的热闹气氛。三个小时过去，这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情侣依然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春田隐隐觉得他们之间的情绪有点不对劲。他发现千珠哥哥的店就在前面，于是提议道：“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去前面那家居酒屋坐一会休息一下，然后再继续看下去？”

千珠为他们端上一托盘的小碟子：生鱼片，土豆沙拉，腌鸡蛋，抹了黄油的白面包。“哦，你好。”春田对她说，“见到你很高兴。”

“非得用这种态度吗？”千珠不满的低声说。“我又不是故意不去的，是哥哥——”

“不好意思，”坐在一旁的加奈朝她招了招手，“请问你们有热水吗？”

“这里不是有啤酒吗。”松山快捷的说。

“可是我现在想喝点热的东西。”

“啤酒不行吗，”他又说，“你明明喜欢啤酒。”

“有什么问题？”加奈反问。

春田特地选了张周围没有什么人的桌子，显然环境也没吵到他们必须要提高声音的地步，但他们的语气明显较之前重了许多。千珠不安的拉了拉春田的衣角，他回她一个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的表情。“有的有的……”她只好冲表情变得僵硬的加奈点点头，有点不知所措的说：“我这就去给你倒一杯热水。”

之后加奈又要了一把叉子，她把盘子里的生鱼片挑出，放到一边。然后她抬起头，目光尖锐的看着松山，灯光称的她的橘色耳坠特别耀眼。“你知道了吧。”她说。

“知道什么？”松山感到莫名其妙。

“拜托，别装了。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非常清楚我在说什么。”

春田停住动作，筷子举在半空。他的大脑告诉他此时最好的做法是起身离开，但他很快意识到那样做太愚蠢了。他动了动嘴唇，却又找不到插话的位置，只能愕然的凝视着他们。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除了坚持重复这句话，你就找不到别的话说了吗。”加奈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发冷。“你早就知道我怀孕了。”她说。春田一听，差点紧张得胃部抽筋。

漫长的沉默过后，松山回答：“嗯，是啊。”

他的语气如此直白又挑衅，加奈抬头盯着他，“我会把孩子打掉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松山移开目光，垂眼看着生鱼片被挑出的餐盘。“是啊，我能想象。”他淡淡的说。

春田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流了出去。餐具的碰撞声，椅子的倒地声，沉重的脚步声都伴随着加奈离去的背影撞进他的耳朵里，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有点耳鸣。

“真的很不好意思，”松山无奈的抿抿嘴。“让前辈看到我们这么狼狈的一面真的非常抱歉。”

“啊？”春田说，很快回过神来。“我的意思是——你们……你们这是……”

松山笑了起来，无奈的笑声，听起来十分真实。“我想我们还没做好当父母的准备。”春田困惑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但他不打算多说，他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一阵令人烦躁的沉默过后，松山也离开了。

“一切都还好吗？”千珠突然冒了出来，把春田吓了一跳。“怎么了？”她问，“他们两人真的吵架啦？”春田喝了一大口啤酒，把嘴里的生鱼片冲下去。接着他跟千珠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她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孩子？就因为孩子所以吵架了？”

“我不知道，”春田说，叹了一口气。“我想他们之前应该就有很多矛盾吧，孩子应该只是个导火线。”

千珠大幅度的挥了一下手。“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真是脆弱啊。”她说。

春田没接她的话，抬手对她做了个划脖子的动作。

“上次的事怎么样了？”千珠有点心虚的揉了揉鼻子。“牧君后来有没有——”

“还好意思说呢。”春田又埋头吃起来，嘴里塞满沙拉。他擦掉下巴沾到的奶油，摆出一副生气的模样。“我那晚都快吓死了！”

“我不是故意的嘛，你别生气。”千珠皱起眉，露出真心愧疚的表情。几根刘海掉了下来，她将它们撩开。“但是牧君真的好温柔啊。”她忍不住感慨的说。

春田听了这话，停止进餐。“啊？”

“你不觉得吗，”千珠说。“牧君像春天一样温和亲切，让人觉得安全而舒适。”她将手指探进盘子里的蜂蜜芥末酱，拿出来舔了舔。“他不喜欢女生吧。”

春田几乎叫出声来。“他对你说过？”

“没有，不过这是真的。我能看出来。”

“哇，”春田难以置信的摇摇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抬起眉毛想要说什么，千珠眯起眼睛看向他。“他喜欢你？”她问。

春田吃了一惊。“开什么玩笑啊，”他立即说，然后又改口。“应该……应该没有吧？”

“不知道呢，我觉得他对你真的特别好。”她说，“上次一听见部长要约你出去，他脸色都变了。”

春田不理解的摇了摇头。“我想他应该不是……”回忆起跟牧相处的一幕幕，他的语气也变得不太确定。

千珠耸耸肩，友善的推了他一把。“不管怎么样，只要他对你好就行。”

 

 

尽管跟千珠的谈话让春田感到莫名的心烦意乱，可松山和加奈的事情占了上风，连续几天，他都在想该怎么帮他们挽回这段感情。他试着再次拨打松山的电话，漫无目的的从房间走到客厅。

“前辈？”

春田吓了一跳。牧穿着纤薄的灰色体恤，端着咖啡走了过来。“前辈你在做什么？”

彩铃还在响着。“没什么。”他说。

“那快点吧，前辈的早餐要凉了。”牧说，“我烤了吐司。”

“我知道了，”春田回答。“我马上过去。”这时，电信公司的自动答复声响起：请您稍后再拨。

今天天气很好，行人的心情也很好，传单发得特别顺利。距离饭点还有一个多小时，春田光是想到要在大白天跟黑泽部长打交道，就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因此他们选择绕公园里的远路回公司。湖面上飘着落叶，一个管理员正在烧一堆落叶，升起来的浓烟像是某种求救信号。这让春田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于是他开始说起小时候在乡下的日子。他大量叙述了游泳和夏天，小麦色的皮肤和清凉的溪水。他问牧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过的。牧淡淡的笑了笑，轻声回答：“我小学还没毕业就去了美国，那里没这么多好玩的。”

“好像之前有听阿牧你说过，”春田跨坐在湖边的栏杆上。“可是……怎么这么小就出国了啊？”

“家里发生了点事情。”牧看向湖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样啊。”春田说，尽量让语气不那么惊讶。

“前辈还在担心松山先生他们吗？”牧问，春田昨晚已经把事情跟他说了一遍。

春田点点头，吸了一口气。“总觉得我也要为他们的事负上一点责任，怎么说他们也是在我面前吵的架。”

“可这明明不是前辈的错。”牧安静的说。

“诶，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心平气和的谈一谈。”春田抬头，发现对面的长凳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脚边围着几只鸽子。“那……那不是松山吗？”他说，抓住牧的胳膊。

松山确实是一个孤僻的人，但这不是他出现在这里的主要原因。他摊开手，洒下几块细碎的面包屑，好像有什么惊扰到鸽子们，它们扑扑翅膀飞走了，没有理睬食物。松山气馁的拍拍手掌，他把眼镜摘下用衣角擦了擦，再次戴上时，他发现自己的面前站了两个人。

“还喜欢鸽子？”春田问，在他身边坐下。“我记得你以前也很喜欢喂它们，好几次还偷了我的面包。”

“是啊，”松山淡淡的笑了笑，“那时候还年轻。”

“你现在也很年轻啊，”春田说。“年轻有为指的不就是你这种人吗。”

“前辈夸张了。”松山难为情的摸了摸后脑，目光落到牧的身上。“这位是？”

“噢，差点忘了介绍。”春田拍拍牧的肩膀，露出和以前一样的顽皮笑容。“他跟你一样都是我的后辈，我们在同一个部门工作。”

“请多多指教。”牧对他说。

松山也礼貌的朝他点点头，“多多指教。”

春田拧过头瞅他，轻轻推了他一把。“真是的，我这几天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你怎么都不接啊。”他等了一会，朝松山投去询问的眼神。

“那个……”松山挠了挠眉毛，向后靠到椅背上。“我关了手机，把它放在抽屉里，一直没敢打开。怕看见加奈发来的短信。”

沉默片刻后，春田试探着问道：“那个，你和加奈小姐怎么样了？”

松山面色凝重的看着他。“婚礼大概是举办不了了吧。”春田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说：“我爱她，不过我还没做好拥有家庭的准备，我知道她也一样。但她从不承认这点。”有几个小学生从他们的面前路过，他们相互推搡着，紧紧挤作一堆，手里拿着几个彩色的气球。他们走远后，发出的嬉闹声还在波动的空气中回旋。松山凝视着他们的背影，疲劳的眼神里有种士兵般坚韧的东西。“孩子们在公园里追逐打闹，对自己长大后会掉入一个怎么样的垃圾场根本一无所知：职场的暗语，无穷无尽的加班，难缠的上司，微笑背后的尖刀，大嘴巴的同事，脱发，信用卡账单，房租。”他把胳膊支在扶手上，用手指揉着闭上的眼皮，叹了一口气。“还是从来没有出生的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就不会希望过什么。如果我的孩子跟我一样分不清方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变成一个自己不想要的自我，我宁愿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牧清了清嗓子，举起右手。“抱歉，能让我说两句吗。”春田和松山疑惑的看向他。“是懦弱吧，”他们听见牧语气明朗的说。“松山先生你其实非常的懦弱。无法适应这个世界的人不是你的孩子，而是松山先生你自己。”

“什……什么？”松山说，有点惊讶。

“人人都希望变得更美好，更真实，更属于自己，但这些东西在这个世界上非常脆弱，非常不安全。它们会被毁坏，没有人能保全这些宝贵的理念。不过如果单单因为这样就否定了生命的意义，是非常幼稚和可笑的。时间无时无刻都在分岔，通向无数个未来，我们还需要知道更多，需要明白‘理解’如何进行。”牧微微蹙了蹙眉，漆黑的眼里闪着明亮的光。“至少对我而言，重要的不是外在表现，而是内心的意义。不管怎么说，不管出于什么难以理解的原因，我们完全可以选择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春田的目光固定在他脸上，好像在这片刻的停顿中，有人点燃了蜡烛，烛光照亮了牧的脸。他温和明亮的眼睛仿佛是他心灵的一部分。

突然起风了，吹得树叶呜呜响，吹散了空中的乌云，释放出温暖的日光。牧淡淡的瞥了瞥呆坐在长凳上的松山。“所以松山先生，”他说，“请你一定要接纳自己。”

松山凝神望着他，他想要告诉他该怎么回答。可他知道答案。他抬手在额头上抹过，“我会的。”他如梦方醒，点了点头。“我会的，谢谢你。”他叹息道，“昨天晚上还以为一切都糟透了。我有很多事情应该感到抱歉。”

春田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大家都一样。”

 

后来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那里弥漫着美妙的气味：香浓的咖啡豆，烧焦的糖，新鲜出炉的面包。

“什么？”松山僵住，杯子举在空中。“牧君你居然是……”

牧抿了一口咖啡，对他笑了笑。

松山很是吃惊，没能松一口气。“我刚刚还在想，要是妹妹能跟牧君认识那该有多好啊。”

“所以啊，松山你应该把妹妹介绍给我。”春田捅了捅他的手肘对他说。

松山端着杯子，觉得好笑的说，“说起来，以前读书的时候很多人也以为前辈你喜欢男生来着。”

“是啊是啊，我都忘了是怎么回事了。”春田的眉毛挑了一下，“到底是谁先传开的啊？”

松山沉思了一会，不确定的说，“好像是几个别校的学生。”

春田动作夸张的掀开餐盘的银盖，“总之总之，我是不可能喜欢上男生。绝对不可能。”

旁边传来听不清楚的闷响，外边响起一阵响动，有人喊着英语。牧失手打翻咖啡，咖啡就像伤口里流出的止不住的血，郑重其事的染在他的西装和衬衫上。“抱歉，”牧低着头说，用餐巾擦着衬衫。“我先回去换件衣服。”

“阿牧——”春田想阻止他来着，叫他等一会。但牧不肯等，或者说，他在他开口前就已经走了出去。

 

傍晚的时候春田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他迫不及待想告诉牧一个好消息：松山终于和加奈和好了。但他打开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牧把行李箱拿了出来，肩上还背着白色的挎包。“阿牧你……”

“我决定到别的地方住。”牧从沙发上站起来对他说，“谢谢前辈这段时间对我的关照。”

“什么？”春田惊慌的说，“不要！”

牧紧了紧手指，“我觉得我还是搬走比较好，前辈——”

“为什么？”春田说，突然就激动起来，焦急得等不到他把话说完。

牧没看他，也没有接话，放在挎包提带上的手更攥紧了些。

春田的声音已经变得呆滞，“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搬走？因为我不爱做家务吗？我——”

“跟前辈你没有任何关系。”

“那是为什么啊，我想让你留下来。”他感到自己快哭了，“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走不可。”

牧一下子走了过去，伸手将他抱住。血液从春田的头顶直冲下来，他好像跳下海底。“阿牧——”他突然莫名的惊慌，在慌乱中，他感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嘴唇。他后退一步，反射性的用手背抹掉那个不到四秒的吻。但问题是，他知道那个吻一点也不湿，一点也不恶心。

牧困倦的无力一笑，望着他沉默了好几秒。“不爱穿拖鞋，经常性结巴，红透的耳朵，毛衣里露出来的脖子，看到好吃的东西会忍不住流口水。关于前辈你的一切，好的坏的，我都非常的喜欢。”他用平静的语气说。“我喜欢前辈你，这就是问题所在。”

春田笨拙的把手藏在身后，无措的强迫自己把张大的嘴巴闭上。他太过吃惊，几乎忘了呼吸。

沉默在他们之间膨胀，变得越来越沉重。然后牧转过身，拉起行李箱的杆子。从春田身边经过时，他对他说：“前辈再见。”

一切都慢了下来。春田看着他的口型，没能听见他在说什么。他喘着粗气，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心脏跳的十分剧烈，快要冲出喉咙。就像是本能一般，他不受控制的拉住他。牧的手被他握在手里，柔软又温暖。

牧站住脚，僵在原地。

“不，”春田伸出手指与他的手指交缠，神情坚决的说：“你别走。”

PS：会努力的争取一周更两次，谢谢大家滴资瓷，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