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洗过澡后，春田的身上还挂着水珠，头发也不擦干，就这么懒洋洋的躺在沙发上。

“前辈你这样子会感冒的。”牧说，把毛巾递给他。

“别以为能逃过那件事。”春田头也不抬，就这么理直气壮的背对着他。

牧在笑。他脸上带着浅笑，抬起一只手帮春田擦起头发。“哪件事啊。”他故意问道。

“主任啊，”春田略带不满的说。“还能是什么事。”他抬起头，牧看见他鼓鼓的脸颊。“是那件事啊。”他说，“那前辈想知道什么。”

牧说得轻描淡写，春田越发不高兴，又要开始说话了。他麻利的坐起来，拉住牧手里的毛巾。牧定定的看着眼前一脸孩子气的幼稚前辈，对方也不示弱的睁着细长眼角的眼睛，回望着他。

 

牧在小学的时候被家里送到国外。“那里有你妈妈的亲戚，他们会收留你，直到你大学毕业。他们经营一家包装厂。他们说对你有印象，可能是在你爷爷的葬礼上见过你。虽然他们家条件不好，厂子经营不起来，但我说了会帮助他们，他们答应收留你。我跟你妈妈确认过了，你在那边会好的。”牧的爸爸这么认为，可事实上牧并不好。他的英语很差，表达能力不行，在学校里没少受人欺负。有一次，最严重的那次，他醒来的时候嘴里被塞了两根管子，手背上吊着点滴，亲戚一家都在旁边。后来他才记起，是上体育课的时候被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打了一顿。

“所以基本上，我认识的都是些性格有问题的孩子，他们聚在一起抽烟，比较身上的纹身，向路人索要零钱。”

“阿牧你居然交过这种朋友？”

“也算不上是朋友。他们对我的态度很粗鲁，大概就是想：这小子有几个钱，可以陪他玩玩。不过别傻了，我们不是一类人。我知道他们怎么看我，可是我真的不想一直一个人待着。”牧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心里的恐慌。在美国读书的那段时间，他总觉得脚下空空的，上下颠簸，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地方。跟武川的相遇改变了这种境地。

牧凌太邂逅武川政宗，是读高中的时候。武川是学校里某个历史老师的朋友，他经常到学校里听课，在校内挺显眼。高高的个子，亚洲人的面孔，牧总是能一眼认出他来。他跟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很开朗，但偶尔一个人时，侧脸总显得有些阴冷。可能是因为学校里实在没有其他日本人，在认识武川政宗之前，牧一直坚强的忍着独处的时光，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孤独。但自从他出现后，牧开始向往起跟他认识。一开始只是淡淡的愿望，后来越来越强烈。一天下课后，牧在走廊里小心翼翼跟他搭讪，他表现得十分诧异。“哟，你也是日本人吗？”

哈利波特。刚接触的时候，武川总是这么称呼牧。那时候牧很瘦，总是白衬衫配卡其色的长裤，还戴着个茶棕色的圆框眼镜。倒不是因为他的近视有多深，而是他想让自己看起来老成一点。在大部分人都穿着酷酷的印花T恤和破洞牛仔裤的学校里，他确实像个怪人。

“之后我成功的跟武川前辈发展了关系，开始恋爱。”牧说。

“听起来很好啊。”春田含糊的嘀咕道。他兴味索然的从牧身边移开目光，茫然的凝视着电视机后的浅色壁纸。壁纸有剥落的痕迹，令人不快的裸露出背后的墙体。“到你们为什么会分手啊。”他歪歪嘴巴问。

牧的眼睛微微眯起，有种憋住笑的感觉。仅仅一瞬间黯然的沉默之后，他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春田翘起下巴，不快的嘟囔道。

牧舔舔嘴唇摇摇头。“因为我太过年轻，”他说，“情绪总是阴晴不定，这点让我们两人都相当疲惫。虽然后来他在家的时间更多了，和我一起待着，我很喜欢这点，但我还是提出了分手。”

春田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不大明白牧为什么选择分手。不过他一想到自己才刚刚答应交往，牧就坦白了这么多事情，心头猛然一热。感到有什么蹭到头发，他的脖子突然一缩，才发现是牧凑了过来。他自然的用手背抚春田的乱发，用手指撩起。“前辈的头发快干了。”他小声的说。春田怔在那里，动弹不得，全身僵得像块木头。然后牧越凑越近，他的脸近在眼前，几乎睫毛相触。牧拨弄着春田的头发，“我真的，真的很高兴前辈选择了我。”他说着，用凉凉的嘴唇在春田的脑门轻轻一印。

 

答应交往的那天过后，春田发现他和牧的关系主要包括前辈与后辈，室友与同事。总的来说，就是跟以前没什么区别。这很诡异。诡异吗？有那么一两次，春田想着要不要鼓起勇气说点什么，比如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交往应该是怎么样，或者像年轻情侣一样定一些纪念日，最起码也要把话说清楚，同时确保牧没有误会他的意思。但他一直到不到恰当的时机，再想说时又觉得那样会搞得两人很尴尬。他试着安慰着自己那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并未安心。

“我快饿死了。”春田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向内凹陷的肚子从西装裤和白衬衫之间露了出来。发现对面认真低头打着字的牧并没有注意到他夸张的举动，他只好撇撇嘴挪动到后辈的身边。“怎么，还有很多文件要改吗？”

“还有几个客户的资料要核对一下。”牧说，头没抬起来。

“那要不要我帮你看看，反正我没什么事做。”

“不用了，”牧拒绝了他。“我一个人可以完成。”他说着，离开位子站了起来。“有个客户约了见面，中午就不一起吃饭了。前辈的便当记得加热后才能吃。”交代完毕后，牧匆匆提着公文包离开。春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感到一阵落寞。“搞什么嘛……”他挠挠头发转过身，发现牧的手机落在桌面上。“阿牧，阿牧啊！”他拿起手机追了出去。

他在走廊尽头发现牧的背影，刚想跑过去，突然另一个人影出现了。是武川主任。牧转过身来，胸前的那黑色领带与他的一双眼睛十分相配，他的那双眼睛注视着武川主任，眼神柔和起来，变得相当友好。

“对不起，”武川主任说，“我想我们一道去喝点什么，也许可以上沃尔特的那个馆子去。我们从前一直喜欢上沃尔特那儿去。你还记得吧？" 

牧摇摇头。“客户约了见面，我已经迟了。”

“啊。”

“是的——嗯，我已经迟了。”他说完就开始加快步伐。武川主任站在那里，望着他沿着大街跑去，领带在飘扬。接着他的身影就消失了。春田这时才记起忘记把手机给他，但他突然不想过去。或许是因为武川主任的存在？他泄气的走到电梯门口，歪着头寻思起沃尔特这个名字，牧好像没跟他提起过啊。随着电梯楼层的接近，身后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接着所有人都一涌而入，进了电梯，他们把春田夹在中间，武川主任也在，他朝春田推了推眼镜。春田毕恭毕敬的点起头，某个大肚腩的中年男人用力一挤，他的手一滑，牧的手机掉到了地上。手机屏幕瞬间就亮了起来。壁纸是一个面朝下趴在沙发上睡觉的男人，衬衫没塞好，脚上的袜子只脱了一只。春田几乎立刻认出这么难堪的姿势是自己的专属，急忙蹲下身试图把手机捡起。电梯里的人非常多，他的手好不容易艰难的穿过一条条像木桩那样立着不动的西装裤管，快要碰到手机时，手却按到了另一个有温度的物体。他感到莫名其妙，于是拨开几个脚后跟爬了过去。离手机只有一步不到的距离，他眼睁睁看着手机被另一个人把手机捡起。“对不起，”他抬起头，“那是……我……的……手机……”

“一起谈谈吧。”武川主任居高临下的对他说。

春田发现主任是认真的，顿时吓慌了，颤巍巍的咽了口唾沫。“好，好哇……”

整个电梯间里的人差不多都出去了，只剩下春田和主任。春田看着电梯顶上楼层数目的增加，心中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浓。好像每次被约谈事情都要上天台啊，好像每次谈的都是些不是很好的事情啊。怎么回事，是跟牧有关吗？

天台的风似乎吹得挺紧，有几幢摩天楼的尖顶上飘荡着三角旗似的白云，春田把西装裹了裹。武川主任迟迟不肯说话，他只能不知所措的在他身边干站着。眼看着午休的时间快要结束，自己又还没有吃饭，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那个，那个——”

“我和牧——”武川说，接着叹了一口气，好像这一声叹气是不可缺少似的。“我们交往过，你知道这件事吗。”

春田想了想，谨慎的回答，“有听阿牧提起过。”

“我试过跟他提出复合，但都被拒绝了。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春田下意识的快速晃起脑袋。

“因为你——”武川明确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春田创一。”

春田被这么直白的回答吓得吸了口气，屏住呼吸。

“那天我约他出来，我发了好多条信息他才终于答应见一面。”春田的脑子里出现一副叫人心神不安的画面，比如牧晚上睡觉前还在和主任和发短信什么的。虽然武川接下来说：“那次见面，他跟我以前见过的冷漠表情一模一样。在他身边，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开始跟他交往是气氛甜蜜，但热恋过后，他再见我都是这副表情。”春田意识到主任指的是上次在寿司店的见面，紧张得咬住了下唇。他听见主任接着说：“我不期待他能听进去，但我还是跟他说了，爱上错误的对象很辛苦。”武川低了声音，好像谈到了一个需要声调严肃的题目。“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他望向春田，看到他摇了摇头。“他回答：我喜欢春田前辈，我是说真的。这是迄今为止在我身上发生的最真实的事情。”主任一边说，一边摘掉眼镜，神情恍惚的头向后垂下去，“那我之前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啊。”

春田红着脸抓起头发，脸上一时显出懊恼的神色。尽管他起过疑心，尽管他死心眼的相信牧和主任有问题，可从主任的话听起来，他们俩人分手后并没有发生过其他事情，其他超越同事的事情。

武川主任猛地戴上眼镜，好像借此砌一堵拦住马上要掉下来的眼泪的墙。然而春田还是看到他红红的眼眶。主任又叹了一口气，一声奇怪的叹气，含有高兴的意味。“不过一想到春田你是直男，心情就没有那么沉重了。”

春田焦虑的摆动着身体，“主任，主任……我，我我我和阿牧——”

通知开始工作的铃声传开了，打断了春田支支吾吾的话语。武川主任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回去工作吧。”

“……知道了。”大概是主任一副受了伤的脆弱模样让春田有种莫名的罪恶感，他觉得还是以后再坦白好一点。

 

春田创一自问不是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可主任的话真叫他受不了。特别是这句：开始跟他交往是气氛甜蜜，但热恋过后，他再见我都是这副表情。想想想想，虽然他和牧现在确实是情侣关系，但是牧的对他的态度跟之前一点变化都没有，怎么说呢，好像还有点冷淡的意思。真糟糕，他们连甜蜜和热恋都谈不上。

下班后他又去了一趟Wonderful，一方面是因为牧晚上要跟客户吃饭，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想和千珠诉诉苦。真是的，他突然变成了情窦初开的小男孩。

“交往了？真的？”千珠小心摆弄自己的一只耳环，仿佛他的话过于震惊，把这只耳环震松了。

“千真万确。”春田说。

“那你还来这里干嘛呀，怎么不急着去约会？”

“这话说的，”春田抓起几颗花生米扔到嘴里，“两个男人约什么会啊。”

千珠回了他一个白眼，“不约会怎么增进感情啊，不增进感情你们迟早要——”她说着，用手在脖子比划了一下。

春田嘴里的一颗花生米掉了出来，“真……真的吗？”

“怎么，你们那么快就出问题啦？”

“这可不全是我的错。”春田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忐忑不安，他在等着听千珠说话，“你干嘛要这么吓唬我？”他问。

“你说我吗？我倒要这么问，你干嘛要这么吓唬我？”千珠反问。

“什么？”

“你呀，什么时候这么认真对待感情了。”她轻轻踮起脚尖凑过去，“说吧，你们发生什么了。别说没有，我都看出来了。”

春田朝她这样望上一眼，疲惫的轻声嚷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阿牧对我……哎呀，可能是没有事情发生才会有怪怪的感觉吧。”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说的是接吻还是上床？”

春田猛的抖了一下，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连忙让她声音收小点。“你你你……你说什么啊！”

千珠无辜的耸耸肩，“那你说的‘没有事情’是指什么事情啊。”

“就就就就是……就是——”他闭上眼睛想了几秒，“就是情侣间会做的事情之类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千珠寻思说，“所以现在是恋爱的问题让你感到不安……我觉得主要原因是牧君根本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

春田的脸一下缩了回去，身子坐直起来。“可是情侣——我是说交往，”他赶紧改了口，“交往不应该比较……比较不一样吗。”

千珠拍了拍嘴巴，打了个呵欠。“可是甜蜜的爱情受人喜爱，却也容易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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