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春田到车库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九点半。他的下巴因牙关紧咬而酸痛，心脏跳的几乎要爆炸。空荡荡的地下车库里只有他一人，头顶的灯管打出耀眼的光，这让他都觉得周围的一切明亮而充满威胁。几分钟后，一辆孤零零的白色轿车开了进来，司机见到春田非常高兴，春田也一样。汽车迅速开到他的身边，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司机就已经从车里下来。她披着大衣，戴着贝雷帽，巴掌大的小脸埋在墨镜里。春田眯着眼睛，谨慎的往周围视察了一圈后，小心翼翼的走到她的身边。“直子小姐，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小声的说。

 

牧抱着一沓资料，意外的发现在会议室里等待的客户有着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敲了敲门，疑惑的走了进去。“千珠小姐要搬家吗？”

“原来是牧君啊。”千珠向他打起招呼，像普通客人一样拉开椅子坐下。“是啊，我和哥哥要找新的地方住。”

“为什么？”牧问，“是不是原先的房子出了什么问题？”

“这倒不是，”千珠说，“是哥哥啦。他搞了个乐队，最近老是练歌练到很晚，被邻居投诉好多次了。我怕他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警察找上门，所以就想找一个适合练歌的地方给他。”

“原来是这样。”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帮她查阅着资料。

千珠伸着脖子往外边望了望，没有找到春田的身影。注意到她的举动后，牧抬眼轻声对她说：“春田前辈出去了。”

千珠笑了笑，“我还想当着你的面拆穿他的谎言来着。”

牧好奇的瞥了她一眼，“什么谎言？”

“那家伙说要跟直子小姐去看房子，我才不信呢。”千珠耸耸肩，“直子小姐怎么可能——”

“是演深夜剧的那位直子小姐吗？”

“对呀，”千珠轻快的说，“还因为那部剧迅速蹿红成为宅男女神。”

牧禁不住笑起来。“前辈没有骗你，”他说，“他今天一早就陪直子小姐看房子去了。”

千珠愣了一下，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真……真的吗？哇，春田怎么会遇上这种好事啊。”她望向牧，发现他正因自己对春田毫不留情的嘲讽露出笑容。“牧君，一点都不介意吗？”她忍不住问。

“介意什么？”

千珠隔了一会才回答。“直子小姐，还有其他的事。春田那天跟我说了他正在和你交往，牧君是他第一个跟我承认的交往对象。”

牧意外的看向她。“千珠小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春田是个大傻瓜，迟钝得要死。”她说着，拽住牧的衣袖。“可是我看得出他是真的很在乎牧君你。”

“真的是这样吗，”牧笑了笑，声音界于欣喜和不自信之间。“要是我没猜错，春田前辈之前交往的应该都是女生才对。”他说着，声音沉了下去。“正因为如此……我常常会想，我真的可以吗，或许一切只是我的幻想，要是有一天前辈对我说‘我果然不能接受和男生交往’，那我该怎么办才好……”他凝视着印在文件上的黑色字迹片刻，重新翻阅起来。

千珠体贴的没说话，专注的盯着他看。

“所以啊，”牧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朝她淡然一笑。“我希望春田前辈按着自己的节奏来。感情不需要勉强——”他顿了顿。“如果春田前辈最后发现自己真的接受不来，至少我还留有退路可以让他走。”

 

 

春田对直子小姐的喜爱程度比远他想象的要高得多。“您千万放心，这边的隐私保护措施绝对可靠，狗仔队就算是有再大的本领，也不可能进得来。”经过一整个早上的耐心介绍，他很有把握自己已经成功把房子推销出去。“而且这里周围的房子都空着，平日里更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您休息。”他说着，听到有扇门撞上了。

“什么声音？”直子说，转过身去看他。他们互相瞪视，竖起耳朵听着。楼下传来声响，有笑声，有什么人在四处走动。“难道是记者吗？”她害怕的问。

“不可能，”春田作出担保，“绝对不可能——”他们如木板般僵硬的站着，盯着安全出口的门，听着楼下不祥的脚步声。然后门被推开，春田下意识挡住直子，他绷紧脖子，青筋几乎都浮现出来。“你们是——”他试图保持着专业的态度，理智而冷静的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可他们的面貌着实让他吓了一跳。“千珠？阿牧？”他不解的揪起头发，“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千珠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躲在春田身后那位披着瀑布般金发的女生。“啊，这这这……这是直子——”

“牧凌太。”

“咦？”春田诧异的扭过头去，发现直子抬起眼睛，一眼不眨的看着站在对面的人。她把脸上的墨镜摘下，瞳孔里的黑色边缘逐渐扩大，化作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影子。

阳光下，背着斜挎包穿着白衬衫的小男孩被一个头上绑着粉色缎带的小女孩截停在巷子里。男孩的自行车头被女孩紧紧握住，只得停下来询问对方的意图。女孩急切的把一个白色的信封塞到他手上，“给你，”她兴奋的冲他说，“写给你的。”

男孩的眼睛清澈得宛如被灯光照亮了一般，他沉静的接过信封。“抱歉，我不能答应你。”他说，把手上那封精美的情书整整齐齐的折叠起来，交到前方的女孩手上。

穿着粉红色亮片短裙的女孩朝他逼近，按住他拿着信纸的手。“你都还没看我的信！”

他没有看她。只是往后退一步，腾出地方。“抱歉——”他迟疑的说，“我不喜欢女生。”

女孩因为太过惊愕整个人都怔住了，站着一动不动。她带着一股不算真切的震惊，抖着手把信撕成碎纸。“你最好小心点，我哥哥说不定会来找你。”

“什么？”男孩皱起眉毛，惊讶于她的恶意。

“我没开玩笑。”女孩红着眼睛说，“我会一直记住你的，牧凌太！”

 

牧望着并不熟悉的面孔，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直子小姐，抱歉，我——”

“我是小原啊。”直子越到他面前说，“粉红色的小裙子？”

牧后退一步，朦胧的眼神聚集在她身上。他上下打量着她，突然笑了起来。“隔壁班的小原。”

直子笑的更厉害了，她朝他打了个响指，“猜中啦！”

春田肯定是发出了类似于窒息的声音。牧和直子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他对千珠夸张的挥着大拇指。

 

 

“所所所……所以，直子小姐就是小时候向阿牧表白的女孩？”春田不确定的说，瞥了瞥牧，又瞥了瞥直子。

他们几人找了间偏僻的餐厅，坐在不显眼的角落里。直子把芝士汉堡里的酸黄瓜片挑出，再重新拿起来放到嘴边。“是啊，”她咬了一口汉堡，“那可是我唯一一次被人拒绝。”

“那我还真是荣幸。”牧笑笑，喝了一口可乐。

“这么说来，直子小姐并不是报道上说的自小在法国学习小提琴？”千珠一说完，春田立刻瞪着她看，对她做了个划脖子的动作。

“没关系啊，”直子嚼着嘴里的食物，低声笑了起来。“都是公司的包装嘛，这种话听听就算了。”

“直子小姐还真是直率，”千珠敬佩的说，“说实在的，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明星只吃几颗葡萄就饱了呢。”

“怎么可能，要不是我哥哥在，我肯定随时随地大吃大喝。”她说着，用手背擦了擦嘴唇。

“这么看直子小姐确实有点像你诶，”春田对千珠说。“不过是瘦了三十斤的你。”

“讨厌！”千珠抬手把一根薯条扔到他身上。

最先察觉到不速之客接近的是牧。他迅速站了起来，朝春田使了个眼色。他脸上欠揍的表情顿时消失，急忙用胳膊护住直子。“先生，你不能靠近这里。”牧挡在那个高大男人的面前，阻止他近一步靠近他们的餐桌。

“让开。”是一把不耐烦的粗犷声音。

“不。”牧坚定的站着，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

“你——”

“哥哥。”直子小姐轻声喊道。

“咦？”春田在震惊下发出的声音太大，餐厅里的人纷纷转过来看他。直子口中的哥哥，那个身材高大，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也盯着他看。他微微侧过身望着他，眯起眼睛，“你不是那个……那个……”

春田低头，礼貌的向他鞠躬，“天空房地产的春田创一，请多多指教！”他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惊慌。

“春田创一？”他的语调搞得春田肚子里一阵翻涌。

“好了，哥哥。你这是干什么，”直子不满的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黑社会。”

“所以……所以你哥哥真的是黑社会吗？”春田脱口而出，很快被千珠顶了一下肚子。

戴着耳机的服务员过来把餐盘收走，在用餐完毕后没有人起身离开。他本应该注意到这桌的诡异气氛，不过他的注意力全在新出的歌曲上，完完全全的忽视了餐桌上的人。

“不是说看房子吗，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直子的哥哥斥责道，“万一被记者拍到怎么办？”

“行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直子把身子往后一靠，把袖子捋起又放下。

“这些是什么人？”他问，凌厉的眼神逐一审视着其余的人。

“他们带我看房子，总不能要我一个人去吧。”直子淡淡回应。

“我说了工作一结束就过来接你，你怎么这么任性？”

“因为你的妹妹已经是成年人了。”千珠尖锐的说。

“喂喂喂……”春田急忙拉住她的胳膊。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千珠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直子的哥哥。“我也有哥哥，哪个妹妹会希望自己的哥哥像保姆一样二十四小时跟着啊。”

“他从小就一直这样，”直子附和着说。“我只要受了一点点委屈，他就一定会去找欺负我的人算账。说起来，哥哥你还欠牧君一个道歉。”

“什么？”

“你呀，不是因为我告白被拒绝的事把牧君揍了一顿吗。正好，牧君就在这里。”

他顺着直子手指的方向瞥去，眯起眼睛，目光落在牧的身上。忽然间，他恍然大悟。牧不大自在的揉了揉眼睛，往后靠了靠。“你就是那个拒绝小原的男孩？”他继续追问下去。牧换了个坐姿，费力的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他摩挲着鼻梁，沉湎在自己的思绪里，似乎还在思考什么，因此忘了其他人的存在。过了一会，他的目光跳到春田身上。“是你？”他出人意料的说。

春田指了指自己，觉得自己被搞得晕头转向的。

“你就是那个高中生，是吗？”

一时间，春田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没听懂他的话。

直子的哥哥摇摇头，用手在嘴边围成一个圆圈。“春田创一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

“噢！是是是……是你！”春田跳了起来，指着他结结巴巴的说，“你就是那个到宿舍楼下整蛊我的死胖子！”

千珠沉默了片刻，然后小心的问道：“他就是那个害得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同性恋的罪魁祸首？”

“就是他！”春田用力的拍了下桌子，手顿在半空中。“你为什么这么整蛊我？”他弯腰前倾质问道。

“嗯——没错，是我干的。”他直接承认了。“因为你和牧凌太是一伙的。”

“什么？”春田迅速抬起头来。

“我那时第一次看见小原哭得这么厉害，心想一定要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谁知道你半路杀了出来……不过想想，还好你出来制止了我，不然的话，我可能得把人打残废。”直子的哥哥说着，不好意思的看了牧一眼。“之后我看到你校服上的名字，才会去你学校……”

春田恍惚了大概一分钟，然后张大嘴巴对着牧使劲眨眼睛，好像要把他看穿。看到牧并不惊讶的表情后，他猛的往后一坐。一股令人不快的情感喷涌而出，扑面袭来。这种感觉越来越浓，笼罩在四周围。

迷雾里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小男孩感到下巴很疼，脸和膝盖都破皮了，他蜷起身，捂着肚子。他感到摇摇晃晃的，似乎听到有人在朝他靠近。“你没事吧？”那人说。“你在这等着，我去找人来。”

头部的疼痛让男孩瑟缩了一下。他没出声那人就匆匆离开了。他的心砰砰直跳，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遇上这样的人。他望着那人穿着黑色制服快步离去的背影，努力撑着墙身让自己站起来。他要说什么呢，他要对他说什么呢？他试着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咬着牙走出巷子。让他感到沮丧和失落的是，那个人不见了。不过他并没有消失：他绣在校服上的名字已经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恼人的沉默持续到回家进门的那刻，他们俩似乎都不知道要跟对方说点什么。最后，春田焦躁的插起双腿，开口说道：“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在公司里第一次听见前辈的名字的时候。”牧用抱歉的目光跟他对视，“我——”

“真是的，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因为我……我不想让前辈为难。”牧说，“不想让前辈有太大的负担。”

春田局促不安的扭动着身子，“什……什么嘛，我怎么会——怎么会……我只是，从来没想过——”他挠着头发，望着牧沉默了几秒，然后微微一笑。“真是没想到，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学生吧。”

牧也笑了起来，“前辈也只是高中生。”

“真是的，那么久的事我早就忘了。”

“我一直没忘。”牧说着，绕到他身边。“前辈说的话我也一直没忘。”

“我说什么了？”

“前辈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应该为爱蒙羞。”

“我真的这么说啦？”春田一下瞪圆了眼睛，为自己感到惊讶。“我还说什么了？”

“前辈还说自己最喜欢圆滚滚的小胖子，问小原的哥哥要不要一起到房间里玩。”

“开……开玩笑的吧，我我我我……我怎么可能——”

“我说的是事实。”牧一边说，一边接连做了三件事：抬起他的眼睛，轻轻的抓住春田的手，向前跨上一步。“好了——”他踮起脚吻了一下春田的脸颊，“我们都好好的。”